他,我只想用他來稱呼他,我也是對他冷漠的這個世間的一份子。他早已不再留戀,這個冷漠的世間。于是,他走了。
他已走了一個多月,走的悄無聲息,沒幾個人留意,他走的著實可憐。
從他走了以后,我就一直想寫點什么,或許是想回憶,也或許是想忘記,畢竟我也四十多歲了,認識他也四十多年了。
那么多的記憶,縈繞在腦海里,在靜靜的夜晚,就會翻來覆去的浮現在眼前,讓我再難入眠。于是,就有了這篇“世間對他冷漠,他便不再停留”,其實不過是自私地想把那些記憶封存起來,而不是一直縈繞在腦海里,無法忘記而已。
世間對他夠冷漠。
他來到世間的時候就可憐,聽奶奶說,生他的時候是在莊稼地里,世間的苦從一開始就給他烙上了深深的印,在今天看來,他能活下來都是很大的幸運了,吃都吃不飽的日子,更別提什么營養了。今天看來,大概一開始他的智力發育就有問題,因為缺少營養。
后來,經過無數個吃糠咽菜的日子,他長大了,也入了學,也讀了初中,聽說成績還不錯,但也僅此而已,家里窮的叮當響,吃的都沒有,哪有錢供他上學,于是初中畢業,他就下地干活了,去生產隊掙公分了,我大概就猜到這些,因為那時我還沒出生。
等我出生的時候,他大概20歲左右,估計那時候他也是很高興的,因為我是“玉”字輩第一個,那時候傳宗接代的思想還很濃,老李家有了下一代,這是大喜事。
后面的事,就是那些縈繞在我腦子里的事了。
大概在我兩三歲的時候,就住在村頭靠近河邊的老房子里,那是我最初的記憶。我就記得門前有一個雞窩,矮矮的,像一座小房子,雞窩上面放著一個小花籃,花籃里放著小扇子。為什么這個小花籃能深深刻在一個兩三歲小孩的腦海里,至今我也說不清楚。大概是因為在那樣一個物質匱乏的年代,在那樣一個封閉的小山村里,比起攥在手里把玩的花生,這件禮物實在是太驚艷了吧。
聽說,這個禮物就是他女朋友送的,也就是我們家未過門的兒媳婦送的,我似乎還記得這個未過門的兒媳婦的樣子,估計也是因為那個時候她與我的姑姑們比起來穿的更漂亮一些,穿的更鮮艷一些,或者說她更陌生一些。
再后來,就是那個一直縈繞在我腦子里的夜晚,那個夜晚我被送到了姥姥家,我就覺得一切都那么陌生,就是一直哭。這個夜晚我就覺得是那么奇怪,似乎身邊的人都高度緊張,似乎家里要發生驚天動地的大事,這種緊張氛圍傳遞到了我的身上,雖然那時候我只有三歲上下,但那個緊張的夜晚卻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腦海里。
那晚的故事,后來我才知道。原來我家所有的男女老少,那晚要到鄰村去搶親,今天說起來是多么的不可思議,可是卻實實在在的發生了。起因就是那個送我花籃的姑娘,她自從進了我家門后,倒也沒嫌我家窮,就想著嫁過來做新娘,過日子。天不遂人愿,她的父母死活都不同意這門親事,原因就是我家太窮了,沒有像樣的彩禮,什么都沒有,他們要給她嫁個好人家。于是,他們把她軟禁起來,不讓她隨便出門走動,怕她直接跑到我家做新娘了,那樣他們就竹籃打水一場空了。我家大概是收到了這個可憐的姑娘的求救信號,于是就有了那晚的搶親故事。
故事的結局無疑是個悲劇,聽說那個姑娘的家人早就做足了準備,上門搶親怎么可能。結果,搶親的人都掛了彩,也包括我的父母,就是他的大哥大嫂,搶親失敗了,這個可憐的姑娘更是沒臉見人了,又被軟禁。于是,不久后,她就喝了農藥,伴隨著她的新娘夢去了天堂。多么可悲可嘆的舊社會故事,可明明就發生在80年代初期的新社會,我都已經三歲了,多么可憐的姑娘,多么凄涼的一個故事。
世間對他夠冷漠,他沒過門的媳婦就這么沒了,于是好長好長一段世間他就打光棍了,或許是那個漂亮的新媳婦的樣子已深深地烙在了他的腦海里,也或許是那個搶親的故事讓他太悲傷了,總之好多年他都不再想娶媳婦這事了。
在那樣一個封閉的小山村,各種留言蜚語,無疑都深深地傷害了他,就連逐漸長大的我都煩透了這些話,什么“光棍子”,什么“連個媳婦都找不上”,我不喜歡聽到別人說這些,因為他是我二叔,更不用說他自己了。幼年的我,希望他能盡快娶上媳婦,讓這些流言蜚語煙消云散。
記憶中我逐漸長大了,我媽是那么的忙,天天忙在莊稼地里,從早忙到黑,爸爸又是那么負責的一位中學老師,班一上就是一周,周末才回家,我呢就沒人管了,只能跟著奶奶吃、跟著奶奶睡,他因為是個光棍漢,沒娶上媳婦,也一直跟爺爺、奶奶沒分家,于是爺爺、奶奶、他和我就成了一家人,整天的吃糠咽菜,真不是假的,說來也沒人信啊,那都快90年代了,怎么還能那么窮,吃的煎餅是帶糠的,高粱的,油水更是少的可憐。
即便這樣,我這個大孫子、大侄子,在這個窮的不能再窮的家里還是受到了寵愛,有點好吃的飯菜,他總會說他不餓,他會多省下幾口給我吃,我也知道他愛抽煙,所以會把家里招待人剩下的煙拿給他抽,我們就這樣成為了朋友。
有件事一直縈繞在我的腦海里,那是一個下午,我從學校放學回家,就在距離學校十米遠的后院里,他問我考了多少分啊,我回答說“語文61、數學69”,他拿小石子在地上列了豎式,然后臉上就笑開了花,跟我說“不孬啊小伙子,總分130,平均65”,那就是我人生第一次期末考試的成績。如今看來,那樣的成績真是不堪入目了,但在1985年,在那樣一個偏僻的小山村,教育是如此的落后,我又沒經過“育紅班”的洗禮,直接讀了一年級,“a、b、c、d”都不會讀,自己的名字也不會寫,從0到130分,仍然是巨大的進步了,在18個同學的班里竟然也排在了第五名,還拿到了三好學生的獎狀。
到了小學四五年級的時候我就很擔心他的未來了,我會想將來他老了要依靠誰呢,他沒有家,沒有孩子,誰來養他的老呢,只希望他能存點錢。80年代末期銀行利息特別高,五年期銀行利息就有10%,到了晚上家里就一個收音機,聽完單田芳播講的《三國演義》、《甘十九妹》,我、奶奶、他就會圍坐在炕上聊天,我會幫他算數,算著只要他攢夠了5000元,那么銀行利息每個月就是50元,每天就會有1元5角的利息,每頓飯就會有5角錢可以用,而5角錢就可以買半斤油條,那他的生活就沒有問題了,他就不怕老了,也就不怕打光棍了,F在想來,多么天真的算數啊,可是為什么卻讓我的眼淚破防了呢,是生活的苦,是他的可憐。每到這時候,我就會告訴他,你要攢錢,你一定要攢夠5000元,他就說是啊,他已經有了多少錢,還差多少。
有那么一陣子,似乎是要分家的樣子,他自己搬到了后院,后院就在河邊老房子的后面,相距不過二十米,后院的后墻就正對著小學的門口。于是,每天晚上我不跟爺爺奶奶睡了,跟他睡一起,在他的房子里,到了晚上有時候他會給我講兩個故事,聽著故事我就進入了夢鄉。第二天早上,每當聽到有人從后墻經過,就是我該起床了,他會叫醒我,我就去上學,生活就是這么簡單,這樣的生活大概持續了一年半載,具體多長時間我也記不清了。
記憶最深刻的是,那個時候夏天的雨水特別大,會發洪水,上游恰恰有個水庫,水庫常年失修,有裂縫,每到夏天雨季,我們都生活在大壩決堤的陰影中。晚上我會很擔心,會不會大壩決堤,我們就喂了魚蝦了呢,他會說“沒事,你睡就行,真決堤了,會有人敲鼓,我就背著你跑到高處了”,于是我就有了深深的安全感,不怕洪水了。
這段一起睡的日子,我真的是一直記著的,我是一直感激他的,這讓我對他有了深深的歉疚,工作以后總是偶爾會想起來,他過的好不好,總是在內心深處會擔心他,但似乎也無能為力,這種無力的歉疚感,一直環繞著我,直到此時此刻。
記憶中,他就是個光棍漢,一直跟著爺爺、奶奶生活,也一直照顧著年齡越來越大的爺爺、奶奶。他學了一陣子石匠,所以會壘墻,雖然手藝著實一般,但是村里誰家蓋房子了也會找他幫忙,更不用說自家親戚了,不論是我家、三叔家、四叔家、三個姑家,只要有房屋修建、大小農忙,他都是絕對主力,他沒有家的拖累,有的是時間和力氣,所以動輒就是幾個月的干活,全家都應該是感激他的,他幫全家下了數不清的力、干了數不清的活、流了數不清的汗,但是似乎到了大家對他都是有限的感激,一方面是覺得都是親人,似乎是理所當然的,一方面似乎是他也不懂得索取,也就那么埋著頭干,干來干去,有時候還會干出矛盾。最后因為生活瑣事,打起來的時候也有,總之他就是一個不受待見的救火隊長,哪家有急了他確實是沖在前面的,但卻也沒落什么好。
說著說著,我的小學就結束了,我離那個小山村就越來越遠了,真正在家的日子就屈指可數了,而他呢,記憶中也跟著爺爺、奶奶上山了,搬進了山上的小房子里,生活對他沒有任何的恩賜,給他的只有清貧,和漫長的寂寞。似乎人們都已經接受了他就是個老光棍的結局,連他自己怕是也接受了一輩子孤苦伶仃的命運了吧,反正生活從來也沒有給過他什么好處。即便全世界都不關心這個光棍漢,他仍然是實實在在壓在老李家人身上的一塊大石頭,別人不關心,但自家人是一直想著的,或者說是一直自卑著的,這是老李家窮的標簽,是老李家還沒有脫貧的標志,所以三三兩兩的,通過七大姑八大姨牽線,偶爾也相過幾次親,但都是不了了之了,究其原因無非是窮、邋遢、沒有固定工作和收入,他就是一個看不到任何優點的存在。
日子就這樣不緊不慢的一天天的過去了,他的年齡越來越大了,我的年齡也越來越大了,我全身心都聚焦到了學業上,初中、高中、大學就這么急匆匆的過去了,不知不覺中,我已經讀研究生了。
好像是在研二吧,忽然有那么一天,我就聽說了,二叔要結婚了,準確的說是入贅,不管入贅不入贅,他能結婚,全家人都是高興的,就像全國實現脫貧一樣,我們老李家終于實現了脫貧,最后一個光棍終于解決了個人問題,我再也不用聽那些閑言碎語了,我似乎覺得他的后半生終于有指望了?墒俏矣趾軗,他能行么?這么多年他幾乎已經變成了一個山大王,一個山里的土人,人家能適應他么?能接受他么?他能適應人家的生活么?總之,是一連串的問號和擔心,或許全家人跟我也都差不多吧。
等我寒假再見到他的時候,我的疑慮打消了,我看到的是一個不一樣的他,打扮的還算體面,也干凈了很多,儼然是一副城里人的模樣,聽說還戒了煙酒,如果能有決心做了如此改變,又能保持下去的話,我想他的幸福就指日可待了,最起碼他能融入郊區的生活,而不是被人嫌棄。
對于他的婚姻,雖然心存無數個問號,但我是發自內心高興的,心里也在嘀咕,怕是這些年他一直照顧爺爺、奶奶積來的福分吧,讓他能有一個相對舒心的下半輩子也好。更大的希望是,他能夠好好珍惜這來之不易的婚姻,徹底改頭換面,踏踏實實把日子過好,爭取趁年齡還不算太大,多為入贅的人家做貢獻,讓人家徹底接受。不是有好多活生生的例子么,只要老老實實過日子,日久見人心,到了人家也不會虧待他的。
或許是我和他的緣分,他入贅的人家,就在我讀大學的旁邊,隔得很近,只有八公里遠的樣子。我讀研要坐火車,年前年后回家的時候就會到他那去落落腳。整體給我的感覺是,這家人還算不錯,女兒已經輟學打零工了,兒子還在上初中,嬸子也是一個老實人,踏踏實實過日子那種。我到了家里也都很熱情,似乎我還多了一個弟弟、妹妹的感覺,我也能感覺到一種一家人的溫暖,我也總是會默默觀察,他是否真的融入了這個家庭。
這種默默的觀察,是來自我的一種發自內心的擔憂,擔心他這樣的幸福生活會隨時溜走,擔心等到有一天他年老體弱、毫無用處的時候,會是什么樣的光景,擔心他有沒有能力處理好這種寄人籬下的生活。也是源于這種擔憂,每次到他家,我總是跟嬸子說他笨、他木訥、他有一堆問題,希望一家人多包容,似乎從來沒說過他好。我就一個想法,總不能自夸自吧,再說生活也不是夸出來的,他什么樣我能不清楚么,他不會自我批評,我替他自我批評一下,也能給他加加分。私下里我又會跟他講,要學會看別人臉色,這不是在我們那個小山村,你也不是那個山大王了,要學會相互體諒,勤快點,多干活,多關心弟弟、妹妹等等,總之就是對他有一千個、一萬個不放心,不論他做的好也罷、壞也罷,就是三個字,不放心,與日劇增的擔憂。
前幾次去他家的時候,我還在讀研、讀博,我能陪著輟學的妹妹和初中的弟弟,喝杯酒,聊聊天,他也不抽煙不喝酒,吃了就干,出去打零工賺錢,干農活,一家人其樂融融,我也很少聽到嬸子的抱怨,真的還是挺開心的。記得有一次去他家,陪著弟弟、妹妹喝了杯劍南春,那股酒香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腦海里,似乎喝到了他的幸福生活,似乎喝到了他的美好未來,真是茅臺也比不上那杯廉價的劍南春。工作后我數次去尋找那杯酒的味道,卻再也找不到了,因為那杯酒就是他一生的天花板。
博士畢業,我回到了母校工作,由于隔得近,頭幾年,去他家的次數越來越多了,有時候甚至會去拿點農家菜,有時候嬸子也會來我家走動,似乎真是一家人了?蛇@只是我和嬸子和弟弟、妹妹之間,我能清晰地感覺到,他的幸福已經離天花板越來越遠了,因為我看到他又開始抽煙、喝酒了,又開始耍酒瘋了,壞毛病都回來了,嬸子跟我抱怨的次數也是越來越多了,再到后來弟弟、妹妹、弟媳跟我的抱怨也越來越多了,似乎我是他的家長一樣,只要在一塊,他們就會向我嘮叨他的斑斑劣跡。每到那時候,我總是無言以對,我能說什么呢,為他開脫么,他確實存在那些問題,再說他的毛病么,他已經毛病夠多了,于是每次我只能打哈哈,在心底里為他的不爭氣嘆氣了。
每次從他家出來,我總是心情沉重的緊,我似乎已經看到了他的結局,被掃地出門。他的年齡越來越大了,出去打工一般的地方都不要了,干個保安也干不好,就不會與他人相處,干什么什么不成,掙不了一個月千八百的工資,他還有什么用呢,唯一的,他的小孫女還需要他照看,他也著實關心這個小孫女,這恐怕是他在這個家的唯一用處了吧。
說實話,工作以后我去他家,大多數時候,內心里面有點隱約的感覺是為了給他長面子,為了讓嬸子家知道他還是有親人的,不是無依無靠的。這種陰暗心理,讓我每次去他家都帶著一種抗拒感,因為我已經不愿意去他家了,去他家無非是聽一家人對他的抱怨,無非是看他破罐破摔的不爭氣的樣子而已,但又能怎么樣,誰叫我還是他的親人呢,誰叫我離他這么近呢,我再不去看看他,似乎他就是被這個世界遺忘的人了。
世間對他是如此冷漠。
直到有一天,冷漠到連我也懶得理他了。
有一天,四叔氣沖沖的給我打來電話,說要從老家過來,去他家把他砍了,這無疑讓我哭笑不得,兄弟尚且如此,可見一斑,他確實太過分了。他做的事,他說的話刺痛了每一個親人,他與家人間的恩怨暫且不提,我就聽到了他發的誓,“他死都不回老家了,他沒有親人了,他跟老家一刀兩斷……”,這樣絕情的話你怎么能說呢,你這不是把自己往死路上逼么。他也真有骨氣,他發的誓,他真的做到了,連奶奶去世,他都沒回去,奶奶的墳頭,他也沒去看過,這無疑讓全家人傷透了心,不論如何,那是生你養你的娘啊,你怎么能這么絕情呢,你難道是石頭縫里蹦出來的么?
于是我去他家的次數越來越少了,真的懶得理他了,雖然時不時的就會想起來,他該怎么過啊,老家的親人不接受他了,嬸子一家也不愿意理他了,將來他老了該怎么過啊,我甚至會擔心,有一天他穿著要飯的衣服站在我的面前,我該如何處置,我能不管么,我可以給他一點錢,讓他買吃的,但他住哪里呢?我都不敢想,也就不想了,心里告訴自己他連爹娘都不認了,我還管他干啥呢。
好長時間不去他那了,再去看看吧,哎,說什么好呢,于是我帶兒子去他家玩。兒子和他的孫女在他家院外玩,兩個人搶著要騎一輛自行車,兩個小孩間發生一點口角,他二話不說,上去就把我兒子推倒了,這不是在他家,是在他家院子外面,恰巧被我看在了眼里。哎,讓我說什么好呢,這可是老李家的后代啊,是跟你有血緣關系的,單不說兩個小孩間的爭執應該由他們自己來解決,你不應該插手,即便插手你也不應該這么袒護你的孫女啊,你這么袒護你的孫女,嬸子、弟弟都知道么?難道這就是他們還能容你的原因,我是該高興呢,還是該為你擔憂呢,你難道不知道,無論如何,我都是你的親侄子,我們流著相同的血液么,你難道不知道你已經把自己逼入了死胡同么?這件事無論如何深深地刺痛了我,我心里也告訴自己,以后這個家我真的沒必要再來了。還有更讓人擔憂、可怕的消息,在他家嬸子告訴我,他們這個地方很快要拆遷,一家人都要住樓了,而他那么邋遢,該怎么辦呢?嬸子問我,我能說什么呢,我只能哈哈,我深深感覺到他的時間不多了,他將無家可歸,樓房跟他是沒緣分了,平房就要拆了,他就要無家可歸了。
無論如何,也沒想到,那次真的就是我最后一次去他家,我的冷漠、世間的冷漠,對他的冷漠,可見一斑。
最近兩三年,聽說他們家已經拆遷了,一家人住上了樓房,而他被一家人趕了出來,沒有住上樓房,他住在哪我不知道,聽說住在親戚家。我和愛人經常會自問,他到底怎么樣了?他住在哪里呢?是不是人都已經沒了呢?可是又實在沒有勇氣去看看,總有一種無力又無可奈何的感覺,老家的親人們也大致如此,我離他那么近都不想再理他,更何況老家那么遠呢。
世間對他夠冷漠,他再也不想繼續停留了。
一個半月前,我正在辦公室忙著手頭的工作,忽然接到了我爸的電話,“他在***醫院ICU呢,中了“煤毒”,你隔得近,有時間去看看他么”。也或許是我已經很害怕聽到他的消息了,內心很抵觸看到他的可憐光景了,也或許是我內心就覺得他不會給我帶來任何正面的東西,我第一反應就是他中了“梅毒”,我生氣的說“我今天真的很忙,看看能不能忙完手頭的工作吧,他不自愛,自暴自棄,得了這樣的病,讓我去看啥呢,去了無非就是接受旁人的異樣目光,接受嬸子一家的指責而已”。我爸怯怯的說“我就是跟你說一下,你要工作忙就算了,以你的工作為重,我會去看看他啥情況”。說心里話,我都被我的冷漠嚇倒了,年底了手頭工作確實多,也確實忙,但不至于連去ICU看一眼的時間都沒有,有什么樣的工作能比重病的親人更重要呢?
我爸從老家趕過來,去醫院看了回來跟我說“他不要緊,過幾天就會出院了”,我心里是高興的,好在他沒事,要不我的冷漠會讓我悔恨,但又是擔心的,他這一病,藥費是誰給的?將來他的身體會不會更差?他得了那樣的病,別人會不會唾棄他?未來他又要去哪里游蕩呢?他的事、他的處境、他的光景真的很難讓人繼續想下去。
事情就這么過去了,似乎又回到了最近兩三年來的樣子,世間繼續了對他的冷漠。
又過了兩個星期,還是在辦公室忙碌著,再次接到了我爸的電話,電話里說“他沒了,我們要過去看看,你去么”。這次我內心沒有了再猶豫的資格,堅定的說“好的,我去,你們快到的時候跟我說一下,我開車過去,大約跟你們一塊到他家”。他的家,我現在真的不知道他住哪了。于是,我要了他的住址,看了看還是原來的地方,無非只是一堆廢墟罷了。
我開車很快,十幾分鐘就到了地方,可是已經找不到他的家,怎么也找不到,于是就停下車等待老家親人們的到來。不長時間,一個出租車就到了,打開車門,我就看見,我的爸媽、四叔、大姑父、二姑、三姑,一家人該到的算是都到了,來送他最后一程,唯獨缺了他的同胞兄弟,那個奶奶從生他的莊稼地里回到家后又生下的老三。
那樣的年代,生個孩子都那樣的粗心,或者說,根本就是窮的,也不知道是雙胞胎,也不知道生沒生完,才把他生到了莊稼地里,回家接著生了同胞的老三?墒,同胞之情在生活面前也變成了對頭,至死都不能來送他一程,可見他們之間的情分早已蕩然無存了,真是貧賤兄弟百事哀啊。這樣的結果,我早料到了,我的耳朵里充斥著各種各樣的家事,兄弟之間的愛與恨,貧困的生活讓兄弟也不再是兄弟。
我跟著出租車好不容易又轉到了他原來的老院子,還是那個熟悉的老院子,只是四周已經高樓林立了,這些院子用不了多長時間也要拆了變成高樓了,我終于知道,原來這幾年他就孤零零的一個人住這兒,還沒有流落街頭,而嬸子一家早就搬進了拆遷的樓房。
跟我想的有點不一樣,我們并沒有見上他的最后一面,他早已被運往了殯儀館。所以我就在院子里木木的站著,壓根也不想再踏進屋門里面了,聽著姑姑們和嬸子在屋里聊著,我一個字也沒聽到心里去,一切都沒有聽的意義了。到了交錢的環節,我禮儀性的掏出了200元,不想太多,會給親人們很大壓力,一家人有的多有的少,老李家實在是窮啊,有的甚至連200元都拿不出,只能給100元,還是好幾張已經不常見的50元、20元、10元攢起來的,這就是窮人家。
見到給錢,我聽到了嬸子的哭聲,說“不用給啊,如何如何……”。我聽著這哭聲,似乎是可憐,似乎是悲傷,也似乎是解脫,什么感覺都有,哭也好,笑也好,一切都不那么重要了。我的心情似乎也輕松了,不知道其他親人們是不是有同樣的感覺,因為再也不用想他的未來了,他的未來已經畫上了句號。沒有人回憶一點他的過去,他的過去似乎是如此的不堪,沒有人說他的一生,他的一生似乎是沒有任何可以稱道的地方。
他不想繼續停留了,似乎也沒有什么人留戀他,世間之于他就是如此冷漠。
站在院子里,面無表情的我,在一片雜嘈中,忽然聽到了一句話,也不知道誰說的,“一氧化碳中毒”,我腦子瞬間嗡的一聲,一氧化碳中毒?煤毒?梅毒?幾個字眼在我的腦子里轉了好幾圈,我才意識到,我徹徹底底誤解他了,他沒在人生最后一刻給老李家丟人,他的病不是梅毒是煤毒,就是這么戲劇化、這么可笑,一種巨大的歉疚感涌上了心頭,但面對這么多的親人,我保持了冷靜,絲毫沒有任何面部表情,也沒有一句話,只是內心給了自己兩巴掌。那天,我為什么沒去醫院看看他,為什么,難道這不是最大的遺憾么,最大的歉疚么,我該如何來補償這個過失呢?想歸想,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,一切都是過眼云煙了,唯愿他后生能遇到一個不再那么冷漠的世界吧。
約莫也就半小時光景,我一看時間已經十一點鐘了,就約親屬們走了。按情理,老家人來給錢了,主人家要安排飯,嬸子也確實在張羅飯了,但我知道,嬸子這飯老家的親人們是吃不下的,此情此景誰能吃的下呢。
我早知道這樣,所以提前在市里訂好了飯,姑也好、叔也好,吃侄子的飯總還是順心又理所應當的,大家就這樣你一言我一語的離開了那個破敗不堪的院子。開車回市里的時候,我就在想,該不會這破院子很快也要被推平了吧,那樣他就真的無家可歸了,也或許他已經聽到了即將無家可歸的消息,于是他為了讓自己不那么難堪,便自己開足了煤氣,關閉了窗戶,我沒敢繼續往下想,世間對他夠冷漠了,不在乎我再冷漠這一回了。出租車就這樣帶著一車親屬,跟著我的車到了市中心。我專門挑選了一個很接地氣的小菜館,大飯店我怕老家親人們不習慣,點了一桌菜,心里想讓大家吃個飽飯,也算盡到了我的地主之儀。
菜還沒上桌,我就接到了一個電話,是他家弟弟打來的,說“哥,我這在殯儀館,非正常死亡,火化前需要親屬簽字,你能開車過來一趟么”。我只能跟老家親人們大體說了一下情況,把飯錢提前結了,交代了一下老板娘,要對我家人多照顧,然后就急匆匆驅車往殯儀館趕了。
一路上,我失魂落魄,滿腦子都是他的過往,都是我和他之間的點點滴滴,我在內心告訴自己,這是我和他的緣分,是他還想著我,我應該去送他這一程。一個小時的車程,云里霧里的就到了,在手推車前,我看了他最后一眼,深深地給他鞠了三個躬,我愧疚沒有去醫院看他,我又慶幸,他還能有辦法讓我來送他最后一程,他還沒忘了他姓李,也沒忘了我們的緣分,這大概是他最后要說的話了。我知道,作為唯一的李姓親屬,我簽完字,很快他就會化為一縷輕煙,隨風而去了。當我簽字的時候,我忽然覺得,這應該是我一生中,截至目前最重要的一次簽字,三個字就送走了他。
回來的路上仍然是云里霧里的,車像是飄在空中,但我并不擔心會有事故,我想來回這一程,他應該會護送我。滿腦子的往事,一幕幕像電影,演繹著他的一生,演繹著我和他的故事。我就想,我應該記下來,沒事的時候給自己看一下,讓他知道,這個世界上還是有人在想著他,讓這縷記憶不會隨著時間慢慢遺失。
哎,世間的冷漠他受夠了,于是他急不可耐地踏上了西歸的旅程。
謹以此文,送他一程,祝他一路順風!